我不会水。

湖水呛入我口鼻，我无力地挣扎着......

一道身影紧随我之后，从水榭跳下，迅速朝我游来。

却不是来救我的。

来人用力抓着我的头发死命往水里按！

竟是要致我于死地！

我拼命挣扎。

电光石火之间，我看清了来人的脸——

是白婉沁！

越来越多的水呛入我口鼻......

意识模糊之际，我听到岸上小厮在大声呼喊：“快来人啊！婉沁姑娘落水了！快来人啊！”

......

再度恢复意识时，视线所及是秋荷焦急的脸。

我咳出几口水，耳畔传来萧云烈暴怒的声音：

“姜南枝！你好狠的心呐！”

”你明知道婉沁她是哑巴！连呼救都无法呼救！你竟然推她下水！你明知道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！你这是要置她于死地啊！”

萧云烈......在说些什么呀？

我冻得瑟瑟发抖，脑子浑浑沌沌，咳嗽了两声，勉强朝萧云烈看去。

却见白婉沁脸色惨白地蜷缩在他怀里，身上还披着萧云烈的袍子。

萧云烈目眦欲裂，双眼赤红地看着我。

要不是怀中有人，看他那样子，恨不得过来掐死我。

察觉到我的视线，白婉沁抖了起来，更深地朝萧云烈的怀里钻去，她一边发抖，一边朝萧云烈比了几个我看不懂的手势。

萧云烈看向我的眼神已是浓浓的厌恶之色，朝一旁令道：“云邦！你来说！”

人群中走出那小厮，扑通一声跪下，朝萧云烈磕了个响头：

“将军明察！小人不敢说谎！我亲眼、我亲眼看到，婉沁姑娘她坐在水榭边，南枝姑娘怒气冲冲走过来，把婉沁姑娘推进了水里，拉扯间，南枝姑娘也一并落水了......”

我咳了几声，勉强解释道：“我没有，分明是白婉沁她自己跳下水，云邦有问题......”

萧云烈却怒不可遏看向我：

“云邦是随我上塞北的亲信，他没必要说谎，这次要不是他恰巧路过......”

“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！就因为扎木说了你两句！你就把气撒到婉沁身上？姜南枝，我从不知道你是如此善妒之人！”

我怔怔地看着萧云烈。

突然觉得好累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

他的脸是那样的陌生，他看向我的眼神是那样的冰冷，比冰寒的湖水更让我打心底哆嗦。

我原以为，我们虽然做不了夫妻，但至少还有一些别的情义。

譬如信赖。

可如今看来......

那边萧云烈还在说着：

“你知不知道，你知不知道，因为你的一时之气，婉沁肚子里的孩子没了…”

说着，萧云烈已经语带哽咽。

我彻底愣了，向白婉沁看去。

才发现她裙底一片殷红。

听见萧云烈的话，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庞缓缓滑下。

萧云烈心疼地抱紧她起身，居高临下看向我的眼神冰寒如渊：

“即便没有孩子了，七日后！我同婉沁的亲事也会如期举行！”

“至于你，姜南枝！你一日不真心悔过，向婉沁认错，我萧云烈便一日不会娶你进门！”

说着不再看我，抱着白婉沁，大步离去。

我看着萧云烈决绝离去的背影，喉头呕出一口血沫，再也撑不住，眼前一黑。

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



“南枝！”萧云烈见我有些恍神，不由急唤两声。

“我从塞北还给你带了个礼物！你一定喜欢！”

他吩咐门外小厮拿来一个小木闸，取出里物。

是一个精致小巧的双排四孔小管，似玉的质地打磨得莹润光滑，坠着一片雪白的羽毛。

“此物命唤羌笛，在塞北十分流行。”

“这一支，是我特意请教当地师傅，用羊骨亲手打磨而成的，因着它的名字，十分像你的姜姓，总令我时时刻刻想起你......”

我凰族人皆能歌善舞，我尤喜乐器，临行前，我抱着萧云烈泪洒衣裳，他宽慰我，让我不必担心，就当此行是他去塞外为我搜罗乐器罢。

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五年。

我有些动容，缓缓说道：“难为你还记得。”

萧云烈见我终于开口说话，脸上也跟着露出欢欣之色：“当然，你是我的妻子，同你说的话，我怎会忘！”

说着，他挽起袖口，吹奏了一曲。

羌笛声婉转悲凉。

曲罢，他把羌笛塞入我手中，期待地看着我。

我却——

望着他袖口不小心露出的一道伤疤，疤痕狰狞，蜿蜒入袖内。

“还疼吗？”我看着那伤疤，轻声问他。

萧云烈不明所以，随我的视线看去，忙扯了衣袖掩盖，朝我露出一个很大的笑：

“不疼，早就不疼了！”

说着，他似是想起什么事，又低头去看那袖口，眼里全是温柔之色：“说起来，这还多亏了婉沁，那是一次闪击战，很激烈，我差点丢了性命，好在婉沁她略懂医术，不顾生死上前线为我包扎......”

“她父兄皆战死，母亲早亡，家中就余她一人，孤苦伶仃，实在可怜。”

说到这里，萧云烈似乎想到了我的身世，忙轻咳了两声，转移了话题，

他看向我正色道：“我虽答应娶婉沁为平妻，但我心中只有你一人，正妻之位也非你莫属！”

“只是，婉沁她已有了身孕，若再不成亲，恐有人非议......”

握在手中的羌笛一瞬间变得冰寒无比，透过皮肤刺向我心脏。

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。

所以，他又是送礼，又是促膝长谈的架势，终是为了说出这番话吗？

我再不想看他的脸，垂眸把羌笛放回木闸里。

起身走到窗边去关窗户。

背对他，我竭力压住喉头的哽咽，嗓音平静地问：

“日子，都订好了吗？”

萧云烈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异样，大喜过望，知道我这是同意了。

“已找人看过了！下月初十，是黄道吉日！”

“嗯，如此甚好。”我缓缓点头。

那时正值立春，大雪初融，恰是我回族里的日子。

萧云烈奔到我身后，紧紧抱着我，欢天喜地道：

“南枝！委屈你了！”

“若非婉沁有了身孕，我本该先娶你进门！届时，我必以八抬大轿，十里珠翠，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，我要让所有人知道，你是我萧云烈明媒正娶的爱妻！”

“婚后，你不必担忧，婉沁她性子温和柔顺，不会与你起冲突......”

他絮絮叨叨还想说些什么，门外小厮突然来报：“将军！婉沁姑娘她突然身体不适，着我来知会将军！”




萧云烈慌了神，同我告别，急急忙忙随小厮离去。

我却丢了魂一般，偷偷跟在他身后，也想去瞧一眼那温和柔顺的白婉沁。

只是才进了偏院，那说是“身体不适”的哑女便从院内扑入萧云烈怀里，紧紧抱着他。

萧云烈眸中全是温柔之色，怜惜轻抚那哑女的秀发。

两人越靠越近......

他们吻在一起，吻得旁若无人，深情缱绻......

吻罢，萧云烈朝她比了几个我看不懂的手势。

哑女摇摇头，羞涩一笑，拉过萧云烈的手，放在她小腹上。

他们携手走入院内。

吩咐膳房送去小菜与美酒。

里边亮起温暖的烛火。

我躲在寒冬腊月的树后，冻得瑟瑟发抖，却固执地不肯离开。

直到，院内传来清脆婉转的笛声。

那么熟悉，就在不到一个时辰前，我还听过。

我怔怔听着，终是落下泪来。

许久，我擦干眼泪，转身，头也不回地离去。




再次醒来，已是两日后。

我再没见过萧云烈。

也不知道他是在生气，还是压根不想见到我。

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。

如今，我已不在意了。

倒是老夫人天天来我房里守着，补品像流水一样泻向我房内，她拉着我的手：

“阿南，如今院内的谣言，我一个字也不信！我只认我的阿南！”

我眨去眼中的酸意，把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同老夫人说了。

萧老夫人的脸色越听越难看，到了最后直接跳将起来，撸起袖子：

“此女竟如此歹毒！我这就去同烈儿说，揪出她的真面目！”

我急忙拉住老夫人。

对方如此布局，又狠心到以肚里的孩子为牺牲品，又岂会轻易认下。

现如今，老夫人再去说，萧云烈也只会认为，母亲是受了我的撺掇来辩解的，只会对我愈加厌恶。

母子反生嫌隙。

况且。

我也要离开了。

我拉住老夫人，告诉她：

“舅母，其实，我早已决定离开萧家回凰族，落水那日，原本便是要同你说此事的。”

“我的行囊都收拾好啦，离别书也写好了，族中给我定了一门好亲事，一回去便成亲。”

“只是此事，拜托舅母千万不要告诉萧云烈，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去。”

老夫人的眼里流露出深切的悲伤，点头道：“也好！是萧云烈那小子配不上你！”

“只可惜我萧家，没这个福气啊！”

“你嫁回凰族，舅母是安心的。舅母知道，你们凰族结为夫妻，皆为天命之人，因此无有怨偶，你的亲事，必定是一门好亲事。”

我点点头。

不错。

我凰族生活在南疆，尊凤凰为神明，因而自古以来都是一夫一妻制。

若有人违背，不仅会为族人所不耻，还得受烈火之刑。

嫁娶之时，男跪女不跪，婚后男方随妻性。

凰族崇尚自由恋爱，但若有人到了婚配的年纪还未嫁娶，便可托族中司命占卦，八字相合且得双方同意之后，便可结为姻亲。 因此族中夫妻虽偶有口角，但户户家庭美满。

凰族人很少外嫁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。

因周围布有阵法，外人即便路过也只当是寻常地方。只有族人知道如何进出，旁人是寻不到的。

因此，这一去，他日无相见的可能。

我眼圈一红，扑入老夫人怀里。

她细细抚摸 我的脸颊，老泪纵横，嘴里却恨恨道：“就让那小子后悔去吧！他活该！”

我却在心里摇了摇头，萧云烈即将娶得美妾，心里高兴还来不及，又怎会后悔呢？

后几日，我安心养病，一切为回凰族做准备。

时间过得飞快，转眼便到了萧云烈和白婉沁的大婚之日。

将军府张灯结彩，笙歌鼎沸，一派喜庆吉祥的景象。

接我的马车已在城外候着。

我的院子静悄悄的，大家都去吃席了，倒是方便了我离开。

我把剩下的物什付之一炬，悄悄牵出马匹，上马扬鞭。

清风拂过耳畔，将军府在我身后愈来愈远，愈来愈远。

人生不相见，动如参与商。

再见，萧云烈。

再也不见。




我和萧云烈即将成婚的那一年，他被皇帝一纸诏书奔赴沙场。

临行前，他双眼赤红，紧紧抱着我：“我萧云烈只爱姜南枝一人！”

为着他一句誓言，我苦苦守了他五年，替他侍奉老夫人，打理府中上下。

五年后，萧云烈凯旋归来，身旁却跟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哑女。

“南枝，她是我在边疆的妻子，曾救过我一命，现已有身孕。”

我呕出一口心头血，万念俱灰，放飞玄鹰，给族人回信：

“姆妈，族内上次说的姻亲，我答应了，不日将启程。”

......

二月的帝京依旧冷入骨髓，我看着窗外玄鹰带着我的回信，吁出一口凉气。

再过上十多日，大雪消融之时，便是我启程之日。

身后珠帘轻响，我没有回头，一个身体重重覆盖上来。

萧云烈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耳旁，向来在下属面前说一不二的大将军，此刻却在我耳畔撒娇似地道：“南枝，离开的这几年，我好想你呀！”

“你的族人又来信了罢，只是这大雪封山，你的玄鹰没要紧罢？”

他不知道，玄鹰乃我族中特养的圣兽，能日行千里，听懂人言，不惧酷寒与炎热。

所以，我的书信，不几日便能到南方的族内。

我缓缓垂下睫毛，只摇了摇头，并未多言。

萧云烈似是察觉到了什么，转过我的身躯，细细打量我的神色。

他拉着我的手，嗓音温柔绻缱：“南枝，娘都和我说了，我征战这五年来，多亏有你顾着将军府。”

“特别是三年前，娘还犯了病，我却丝毫不知，我不敢想象，如果没有你的话会怎样。”

萧云烈感激着他离开这五年我在将军府的事，我的思绪却渐渐飘远了。

这五年，他在战场拼杀。

我给他的书信总是报喜不报忧，怕分去一丝一毫他的心神。

前两年，他还经常回信，渐渐地，他很久才会回一封。

后来，他甚至很久都没有回一封。

我不敢催促，亦不敢问询，怕等来的是他战死沙场的消息。

只敢日日夜夜偷偷跪在神佛面前祈求，祈求神明，一定要让我的萧云烈平安归来。

我甚至不敢在萧老夫人面前露出半分忧色。

萧云烈在前线拼杀，我必须要撑起他的家，不可在人前软弱。

我甚至暗下决心，倘若萧云烈真的战死沙场，我也会奉养老夫人直至她终老。

不仅是因为我和萧云烈之间的情谊，更是因为老夫人待我极好。

我早年父母双亡，老夫人是我舅母，

那时族内动乱，我不得已投奔萧家，与表哥萧云烈暗生情愫。

老夫人乐见其成，直说这是天定的良缘。

直至，我们差点成婚。

直至，他身披银甲奔赴沙场。

直至......他平安归来还带回了其他女人。

他，再也不是我的萧云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