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使没有镜子，我也能够猜出自己脸色多么惨白。
勉强落了座，我把询问的视线投向沈婵。
她明明是知道我吃不了鱼的。
后者却根本没有看我，笑盈盈拿碗接过了保姆给她夹的菜。
正在这时，沈妈妈开口了。
“听小婵说，你母亲是自杀的？”
我不明白她现在提起这个是为了什么。
嘴唇颤了颤，还是点了头。
“……对，因为她有抑郁症。”
在自我了断前，她还给我做了一锅鱼汤。
那时我嘴馋，家里也穷。
好不容易吃一次肉，只顾着满足口腹之欲。
却没发现，她悄然锁上了自己的卧室门。
那扇木门再被打开时，里面就只剩了一具冰冷的尸体。
年幼的我心灵受到剧烈的冲击。
总觉得如果不贪吃，妈妈就不会死。
从那之后，我就再也吃不下一口鱼肉。
谁知见我这个反应，沈妈妈却笑了。
使了个眼色，保姆给我也夹了一块鱼。
“这可不行啊，小婵最爱吃的就是鱼。”
“想和她在一起，你就得学会迁就。”
“没事的，多吃点，到时候脱敏了就好了。”
沈妈妈语气温柔，我听着却觉得如坠冰窟。
鱼肉明明处理得很干净，肌理分明。
我仍觉得有股腥味扑面而来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鱼块被放进碗里的瞬间，我再也忍不住，捂着嘴冲进了卫生间。
几乎把胆汁也吐了个干净后，我虚浮着脚步走出卫生间。
面对沈妈妈故作惊讶的神情。
我心中的愤怒已经压抑不住。
对方不止是单纯的傲慢，而是根本没有把我当人看。
端的是一副贵妇人的姿态，对他人却连基本的尊重都没有！
否则也不会拿我死去的家人来对我进行服从性测试！
既然是这样，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。
最后看了一眼面带担忧的沈婵。
我深吸一口气，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就走。
“告辞。”
刚想上楼收拾行李，却被一把抓住。
沈婵神情慌乱，“年还没过完呢，你去哪？”
“我妈只是想试探一下看你是不是真的一点鱼都吃不了，没别的意思！”
“你不爱吃我们马上就换，我们还备了另一桌菜！”
我心意已决，不想继续留下给她妈当消遣。
一把扯开她的手，刚想转身。
下一秒却直接从背后搂住。
“宋景，你不爱我了吗？”
面对她的质问，我沉默了。
当然是爱的。
只是我也无法接受自己的人格被这样践踏。
见我不再挣扎，她小声哀求：
“至少吃完这年夜饭再走好吗？”
“你刚刚吐完，我不想你饿着肚子出门……”
计划回老家的当天，我删除了沈婵所有的联系方式。
如果不出意外，以后我们就不会再有交集了。
因为和我爸商量过后，我们决定今后回老家发展。
老家小镇发展了旅游业，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机遇。
同时我爸年纪也大了，我也希望自己能跟他分担一下。
更主要的是，我受够了城市里各式各样的阶级歧视。
于是兵分两路，等开了年，我爸留在城市里给馄饨店做最后的收尾工作。
我拿自己的积蓄，提前回老家为他的新店铺路。
我爸馄饨店重新开张那天，我踏上了返乡的路。
结果刚拉开车门，就被人拦住。
两个穿西装的男人，朝我点了点头。
“我们小姐要见你。”
跟着他们来到咖啡厅二楼的时候，沈婵已经等待多时了。
在我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瞬间，她立刻朝我看了过来。
说实话，看到她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。
沈婵之前就瘦，但不是那种不健康的瘦。
而此刻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她，用皮包骨来形容也不为过。
见我走近，她摘下墨镜，露出两只红肿的眼。
“坐。”
我没动。
“有话直说，我还有事。”
“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？”
“沈小姐，我们已经分手了。”
在我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的瞬间，沈婵端着杯子的手一颤。
卡布奇诺洒了几滴在她衣裙上，她却根本没察觉。
“哦，那我现在以朋友的身份邀请你坐下和我谈谈。”
我摇了摇头，转身就走。
却被身后的保镖再次拦住去路。
被强制按到椅子上时，沈婵眼眶已经隐约泛着水光。
她又重新戴上了墨镜。
“当时我只是想让你跟我妈道个歉而已。”
“就这么难吗？”
我很想说那不是垃圾。
可张了张嘴，却发不出声。
因为我忽然想起了她之前吃我爸包的馄饨场景。
嘴上说着好吃，但她从不会吃超过三个。
现在想来，或许从那时起，她就只是在客套而已。
只有我和我爸傻傻地当了真。
我深吸一口气，强行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。
可刚和沈婵进家门，就听见二楼传来的声音。
沈母语气冷淡：
“东西都处理好了？”
“对，全丢了。”
“谁知道是在什么环境里包出来的，真是好意思往外送。”
“一会记得把冰箱全面消个毒。”
“……”
我站在原地，脚下沉重地像灌了铅。
而门口，刚刚对方礼品的地方，早已空空如也。
我看向沈婵，她明显也听到了她妈的话。
表情除了一开始有些不自在，就再也没什么表示。
我嗓子发干，挤出一句话：
“你妈不喜欢可以直说，何必把这事搞得这么难看？”
她却惊讶地看我一眼，面露无辜。
“难看？她又没说错什么。”
“先不说环境，你家肉馅通过检疫标准了吗？”
“丢就丢了，什么东西都收我家早成垃圾堆了。”
“放心，就算你空手来我妈也不会缺你这顿饭的。”
听完这话我只感觉自己被扇了几个耳光。
脸颊火辣辣的疼。
我也忽然理解了为什么之前给沈妈妈挑选礼物。
沈婵总是一副心不在焉不在意的模样。
原来从头到尾，在意这件事的就只有我一个人。
“可如果你不喜欢吃馄饨，为什么还要跟我爸说——”
“自己实心眼还怪起我了，你俩真有意思。”
她平静地说完这话，径直上了楼。
期间再也没回头看我一眼。
只留我一个人无措地站在门口。
我张了张嘴，想说话。
却又着实不知道怎么解决两人观念上的矛盾。
只能悻悻闭嘴，心情复杂地回了自己的房间。
头一次开始茫然我们这段关系该怎么继续下去。
直到不久后，手机的震动打断了我的枯坐。
我爸的消息：
“馄饨吃了吗，味道咋样？”
“婵婵要是喜欢，我下次再多做点？”
我几乎可以想到老头在手机那边殷切又紧张的眼神。
他最得意的就是自己这手包馄饨的技术。
对话框的字打了又删，我还是没忍心告诉他真相。
“好吃。”
而这时，我也终于意识到原来已经到了饭点了。
刚想下楼，一股鱼类独有的腥味灌入鼻腔，引得我几欲呕吐。
而沈母此刻正坐在沙发上，微笑着看向我。
“刚想去叫你，你就自己下来了。”
“洗洗手准备吃饭吧。”
我颤抖着回头，却发现饭桌上摆得满满当当。
菜品精致程度不亚于酒店。
可唯一的一点就是，所有菜都是鱼肉制成的。
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没吃过鱼了。
我甚至恨这个东西，因为如果没这个东西，我妈妈也不会死！
可桌子上，炖鱼，鱼汤，炸鱼历历在目！
在我拖着行李箱出门的时候，沈婵仍在赌气。
“我能跟你在一起是你这种穷光蛋八辈子修来的福气。”
“出了这道门，以后可别跪着求我复合！”
我站在原地，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。
在她脸上的惊慌即将转为得意时，关上了门。
无论是她的威胁还是讥讽，我都不在意了。
走出门，我在夜色里踏上回家的旅途。
大年三十的空中洋溢着喜庆的氛围。
鞭炮不绝于耳，所有人都在为即将来到的新年庆祝。
而我的心却被隔绝在了这片喧嚣声之外。
平静，冰冷。
人在真正死心时，好像真的不会再伤心或愤怒了。
死心之后，对方说的所有话都只会坚定我离开的决心。
到了现在，我唯一心疼的竟然是我爸包的那盘馄饨。
大年三十，我没能吃上饭。
好在我知道，家里还有人在等我。
谁知回到家，我应对好的说辞竟然全然没有用上。
我爸没有问我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。
只是摸了摸我的头，给我下了碗热气腾腾的云吞面。
前天晚上吐了个干净，一路奔波回家。
这会早就饿极了，我吃得狼吞虎咽。
碗里热气直往眼睛上扑，眼眶发潮。
“这孩子，慢点吃，又没人跟你抢。”
我爸叹了口气，苍老的脸上满是自责。
“受委屈了是不？都怪爸没出息……”
我再也忍不住，猛地抹了把脸。
强压嗓子里的苦涩：“我想我妈了。”
她说到这里，其实我已经心软了。
归根结底是她母亲的错，我不想迁怒她。
保姆见状开始收盘子，很快又摆了一桌子菜。
这次都是正常的。
沈妈妈见状叹气，也面露抱歉地看向我。
“刚刚的主意是我出的，你也别怪小婵。”
“我确实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。”
“有了这次经验，下次我会嘱咐保姆格外注意的。”
我表情僵了僵。
见她已经给了台阶，再不下就是不识好歹了。
看在女友的面子上，我暂时放下芥蒂，重新坐下。
母女俩见状对视一眼。
沈婵迟疑片刻，站起身给我添了碗排骨汤。
“刚吐完，先喝点热的缓缓。”
我看了看，就是很普通的汤。
胃里确实难受，于是也没推辞，接过尝了一口。
味道很鲜甜，很快一碗见底。
刚放下筷子，却发现桌上气氛微妙起来。
沈妈妈勾起一个怪异的笑，看向沈婵。
“看看，妈就说吧，一切困难都是可以想办法克服的。”
沈婵听完，看向我欲言又止。
我脸上一僵，瞬间明白了这话的言外之意。
而沈妈妈接下来的话，坐实了我的猜测。
让我心底发寒。
“宋景，这汤是掺了鱼骨一起炖的，没尝出来吧？”
“看你喝这么香，说明吃鱼对你来说也不难接受。”
“既然如此，以后就别这么矫情了，好吗？”
“……”
我脑子嗡的一声，再听不清她接下来的话。
把刚刚的汤悉数吐了个干净。
想到这汤是沈婵亲手递给我的，我心底已经凉了一片。
颤抖着身子，几乎是朝沈婵挤出几个字：
“为什么？”
经过沈母的提醒，沈婵眉眼间的担忧已经消失不见。
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不悦：
“和我在一起，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吃鱼！”
“我妈没跟你说的时候你不是也吃得好好的，现在装什么装？”
我张了张嘴，再也说不出半个字。
又看向一切的罪魁祸首，沈妈妈脸上带着淡淡的得意。
看向沈婵，“去厨房给宋景热杯牛奶。”
支开她后，沈母始终微扬的唇角瞬间绷直。
眼神里满是阴冷。
“单亲家庭的孩子，心理大多都有问题，何况你妈还是个神经病。”
“你也别怪我，我只是不想让我女儿跟你这种人在一起受苦而已。”
我知道她看不起我，却没想到这种人的偏见已经严重到了这种程度！
我攥紧拳，怒火彻底爆发。
“你心疼女儿我可以理解，但这不是你动不动拿我妈说事的理由！”
“你们母女究竟懂不懂尊重两个字怎么写？”
面对我的质问，沈母依旧表情淡淡。
一把摔了手边的杯子。
下一秒，她整个人跌坐在地。
手直接按在了碎片上，瞬间血流不止。
我一愣，下意识想去扶。
一道尖锐的声音却打断了我的动作。
“妈！”
“宋景？你在干什么！离我妈远点！”
沈婵手里的牛奶洒了一地，她却顾不上去收拾。
一把推开我飞扑倒她妈身边。
沈母面露痛苦，颤抖着把手递给保姆处理。
“我就是想跟宋景道个歉，没想到他脾气这么大。”
“小婵你别怕，我想信他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说到这，还得意地瞥了我一眼。
沈婵却不这么认为。
她猛地站起身，扑上前撕扯着我的领口。
“宋景，连我妈都推，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？”
“现在对我妈动手，以后是不是还要对我动手！”
见沈婵对我没有任何信任。
心寒之余也被彻底这家人的行为激怒。
我一把握着她肩推离身边，语气拔高几个度。
“你能不能冷静点，我根本没碰到她！”
“你们一家人瞧不上我可以直说，用这种下三滥手段侮辱我有意思吗？”
沈婵愣了，眼眶瞬间红了。
下一秒，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在了我脸上。
“你推倒我妈还怪我们侮辱你？”
“一开始我妈说精神病可能会遗传，我还不相信。”
“现在看来，你和你那个妈一样有病！”
“……你说什么？”
沈婵手上的美甲顷刻间抓破了我的脸皮。
而我却已经顾不得颊上的疼痛。
在听到她话的瞬间，只觉整个人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。
冻得我浑身都在颤。
我深爱的人，居然在拿我最在乎的人攻击我。
原来，在她眼里我妈只是一个神经病。
至此，我终于明白了。
真心换不来真心，只能换来对方的歧视和偏见！
沈婵自知失言，唇颤了颤。
看到我脸上的伤口，她慌张地上前半步。
“你……”
下一秒，没说出口的话被沈母的吸气声打断。
“嘶，周阿姨，你轻点。”
她瞬间被这道声音唤回理智，回到沈母身边。
看向我的眼神重归冷漠。
“有暴力倾向还不让人说？”
“如果你不是我男朋友，就冲你对我妈动手这点，我现在已经报警了！”
“现在不是了。”
“……不是什么？”
在她错愕的眼神里，我闭了闭眼。
“沈婵，我们分手。”